2013年4月25日 星期四

十八嵗

十八嵗,對一個女孩來說應該是什麽?
十八嵗對一個女孩來說,應該是像花蕊初開的時候;
應該是為未來感到彷徨的同時,也感到興奮的時候。
應該是少女懷春,準備談戀愛的時候;
應該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三五知己逛街購物的時候。
應該是每天早上都是朝氣蓬勃的起身,深信每天都將會是美好的一天的時候;
應該是人生中,最最美麗的時候。

這些,對她來說,卻都是奢侈。
十八嵗,對她來說,只不過是過去十七年來的痛苦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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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這個,什麽都不要!”她憤怒的哭喊著,將綁在臉上的氧氣罩摘下,摔在床邊。
本來要為她抽血的護士沒有想到她會在拒絕抽血之後變得如此歇斯底里,手上捧著針筒,愣在一旁。
她坐在床上喘著粗氣,就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一樣。
床邊的氧氣罩嘶嘶地響著,她頭頂上的血氧濃度顯示器顯示她的血氧濃度正在咚咚咚地往下掉,甚至跌破70大關。
不管我們怎麽勸,連她的媽媽都請來幫忙了,她都不要將氧氣罩帶上。

她喃喃地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媽媽拉著她的手,說:“你乖乖帶上氧氣罩,把病治好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好不好?”
她緩緩搖頭:“我不會好的,我要回家。”
媽媽看著臉色越來越差的她,着急地說 :“怎麽能說不會好呢?醫生都說會好了,你就乖乖聽話,帶上這個,好不好?”說著嘗試將氧氣罩戴囘她的臉上。
只見她將媽媽的手撥開,哭喊道:“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讓我死了算了!我要回家!”然後一陣猛咳,咳得整張臉都紅了。

媽媽急了,問她:“你怎麽可以這麽說呢?你死了爸爸媽媽怎麽辦?”
她喘著氣說:“你們還有弟弟,還有兩個弟弟。”
媽媽哽咽說:“你不可以這麽說的,我和你爸爸最疼的就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說要考SPM嗎?你快點把身子養好,才可以去考試,對不對?”
她搖頭,說:“不要了,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很辛苦,就讓我死吧。”
她喘了口氣,又說:“我現在這樣,自己痛苦,爸爸媽媽也痛苦。就讓我死了吧。”

我們在一旁看著,看她的血氧濃度實在太低,如果再不帶上氧氣少的話恐怕要出事,便給了她少量的鎮靜劑,然後替她將氧氣罩戴上。
這時爸爸也趕到了加護病房,身上穿著的衣服污跡斑斑,説明了他才放工就直接趕了過來。
爸爸直接走到了她的身邊,柔聲說:“不要怕,爸爸在這邊,媽媽也在這邊,我們會一直陪你,我們一起加油!好不好?加油!”說著振臂道:“加油!加油!呵呵呵。”
打過鎮定劑的她昏昏欲睡,看著爸爸什麽都不說。

我們和爸爸媽媽討論,說她的情況其實不適合給鎮定劑,如果她還是不肯合作,將氧氣罩戴上的話,我們別無選擇,只能進行插管。
爸爸聼了忙說道:“醫生,我的女兒最聼我的話,你讓我在這裡陪她,我會慢慢勸她,慢慢開導她,讓她聽話把氧氣罩戴上,插管的事,我們遲點再説,好不好?”
我們同意讓他留下來陪著他的女兒之後,爸爸不斷地對我們道謝,甚至合十鞠躬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淩晨一點,加護病房裏的冷氣很冷,連窗子的玻璃上都結了薄薄的一層水氣。
病房裏除了各種顯示器的滴滴聲之外,就只有她的咳嗽聲。
我完成了手邊的工作后,拉了一張椅子走到爸爸的身邊。
坐在她身邊的爸爸身上裹著一件外套,看見我過來時忙站起身來。
我拉著他的手,說:“坐下吧。”然後和他並肩坐在已經睡着了的她的面前。

我說:“你吃飯了嗎?”
爸爸搖搖頭,說:“我連去廁所都不敢,怕等會兒她起來的話看不到我,會怕。”
“她有這樣的病,很久了吧?”我說。
爸爸看著呼吸稍微急促的她,說:“打從出生起,她的肺就不好。十八年來進出醫院的次數多的都數不清了,情況就是沒有好轉。”
看著她飄忽不定的血氧濃度,我說:“妹妹很辛苦,你們這些照顧她的人也一定很辛苦。”
爸爸轉過頭來看著我,說:“這個是我們的責任。我們有本事生,就要有本事照顧她。這個是我們身為父母的責任。”
他的語氣很堅強,很有力量,就像是不管有什麽樣的困難,都不能夠打倒他一樣。
爸爸繼續說:“我常常對她說:你要有信心,相信自己會好起來,要有勇氣,你就會好起來。所以我常常給她鼓勵,給她信心,這樣她就會振作,也會好得快一點。”
這時她忽然咳了起來,爸爸急忙站起身來到她的身邊去,一邊替她拍背一邊說:“很好很好,把痰咳出來,咳出來就會好一點。很好,很棒!”

在她又睡着之後,爸爸坐回到我身邊,說:“我剛找到了一個被廢棄的集裝箱,現在放在我工作的工廠裏。等我把它清洗乾淨之後,我就在裏面裝上個冷氣,到時我工作的時候就可以把她一起帶去,讓她在裏面休養。”
他看著我,笑說:“我的工廠附近很多樹,對她的肺比較好。”
我這個時候才發現到,我眼前的這個父親皮膚黝黑,臉上滿是皺紋,指甲閒都是黑油的痕跡,便問道:“你從事什麽行業?”
爸爸說:“我是技工。坦白說,我工作賺來的錢啊,全都花在她的醫藥費上了。”
他頓了一下,說:“你知道嗎,内科醫生說有一種噴霧劑對她的肺有幫助,可是那種葯醫院沒有給,要自己到外頭去買,一個月要六七百塊令吉哪!”
我心下一盤算,假設說他一個月賺兩千零吉,單單是那噴霧劑就狠狠地吃掉了他將近三分之一的薪水。

“你們沒有申請福利援助嗎?”我說。
爸爸聳聳肩,到:“申請過了,可是到現在都沒有下文,又能夠怎麽辦?”
爸爸嘆了口氣,說:“不管怎樣,我們都希望她能夠好起來,就算是好一點點,也好過什麽都沒有。”
說著,爸爸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護身符,一邊把玩著,一邊說:“我剛剛過來之前,到廟裏去拜拜,求神明保佑,讓她能夠過這關。”
當下我似乎看到一個心裏滿是焦慮的男人,在夜黑風高的晚上,獨自跪在寂靜的廟宇裏,對著佛像虔心祈禱,祈求那人力以外的力量,能夠讓他心愛的女兒快快康復。

淩晨一點四十五分,我站起身來,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說:“你找機會休息吧。這裡很冷,需要的話就向護士討一張被子。”
爸爸也忙站起身來,拉了拉身上單薄的外套,說:“沒關係,沒關係,我有外套。呵呵呵。”

那天晚上,我走出加護病房。
留下了一個勇敢的父親,和一個不完美的十八嵗。

2013年4月16日 星期二

愛在空氣中彌漫

她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
有一个丈夫,有可爱的孩子,还有应该美好的未来。
可是因为败血症、急性肾伤害以及其他的一些疾病,她被插了管,送进加护病房里,倚赖着呼吸器来延续生命。

几天过后,我们替她拔除了氣管内管,接上了持續氣道正壓通氣呼吸器(CPAP)。
她的复原状况看起来很好,呼吸没问题,动脉气血(ABG)也很漂亮。
就在我們以爲一切都很好,病人很快就能轉到普通病房的時候,她倒下了。

昨天下午兩點多,她的意識忽然急劇下降,血氧濃度直掉,甚至一度沒有心跳。
在進行了搶救過後,我們成功地把她從鬼門關門口拉了回來。
但是在她的生命特徵穩定下來后,我們發現她的那雙大眼睛一直在滴溜溜的轉,卻沒有一個焦點,而且叫她也不答應,並伴有一些抽搐的症狀。
我的上司拿了手電筒看了看她的瞳孔,說:“兩邊的瞳孔不一樣大小,怕是有腦出血。安排一個腦部CT吧。”

我們向她的丈夫解釋了她的情況之後,她的丈夫眉頭一皺,說:“怎麽會突然閒這樣?”說罷伸手在臉上重重一抹,似乎想抹去臉上的無奈。
在和放射科醫生打過招呼過後,我們便推著她的床往放射科走去。
我們才將床推出加護病房,她的丈夫便緊跟在我們身邊,和我們同行。

路上她的丈夫看見她睜大著雙眼,似乎在東張西望的樣子,便低聲問身旁的護士:“她眼睛不是睜著嗎?不是好好的?”
護士苦笑道:“她是睜著眼,可是她是不清醒的,你就算叫她,她也不會答應你。”

抵達放射科后,因爲有病人還在做著CT掃描,我們便在CT室外停下,等待我們的輪次。
她躺在床上,口中插著剛才在搶救時重新插入的氣管内管,雙眼骨溜溜不停的轉,臉龐時不時地會抽搐一下。
她的丈夫走到她的身邊,湊近了臉,靜靜的看著她。

突然閒,她那雙不停亂動,從沒停下過的眼睛定睛在她的丈夫臉上,然後那插著氣管内管的口邊,竟然似乎揚起了一個弧度。
她看著他,似乎在笑。
她好像是想透過這樣的一個小小動作,告訴她眼前這個她深愛的男人說:
“我沒事,不用擔心我。
你要堅強,家裏還有孩子,你要照顧他。”
一個動作,一個語言,卻有無盡的關懷和撫慰。

這樣的動作持續的時間很短暫,大約兩秒鐘左右之後,她的眼神又開始渙散了。
若非當時我就站在她的身邊擠壓著呼吸球,也許我也會錯過那一霎那。
可是就在那兩秒鐘裏,我們周圍的空氣卻變得不一樣。
因爲愛在空氣中彌漫。

慶幸的是,腦部CT掃描結果顯示她的腦部並沒有任何出血或是病變。
所以我們當下能做的,就是努力的為她治療,和為她祈禱。
祈禱她能夠早日康復,回到她的丈夫和孩子身旁,親口對她的丈夫說:“我沒事了,不用擔心我。”
然後給他一個最美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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