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4日 星期三

他們看見的,和他們看不見的

“好啦,弟弟的復原情況很好,可以出院了。回家后要乖乖把葯吃完哦!”我摸了摸病人的頭,擡頭望向照顧他的媽媽。
卻見媽媽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只問了一句:“那幾點可以走?”

醫治病人是我們分内的事,每天看見本來病懨懨的孩子變得生龍活虎的時候,是我們身為醫務人員最大的驕傲。
絕大多數時候,當我們對父母說孩子已經痊愈了,可以回家之後,父母都會很開心地對我們說謝謝。
有的甚至會拉著孩子向每一位醫生和護士道謝,謝謝他們一直以來的照顧和包容。

可是非常遺憾的,會向醫護人員表達感激之情的,絕大部分是馬來和印度同胞。
很多華裔父母就像文首所提及的母親一樣,看見的只是醫院裏的種種不足,在意的只是什麽時候能夠回家。
稍有不滿就會馬上投訴,在社交媒體上大事宣揚。

他們看見的是候診時間太久,他們看不見的是門診每天早上都有五十到六十個病人,醫生卻只有七個。醫生還得先巡房,結束在病房的工作之後才能夠到門診去繼續看診。
很多醫院門診結束的時候早已經過了午飯時間,醫生只能隨便扒兩口飯、甚至是連飯都吃不來就要開始午間巡房的工作。

他們看見的是病房環境太差,病人太多,病房太熱,他們看不見的是政府醫院不能夠拒病人于門外。
不管病房已經被塞得多滿,只要有病人需要入院,我們就必須想辦法騰出位子來給他們。
不管大家已經累得像一條狗一樣,只要有病人有需要,我們就必須繼續工作。

他們看見的是政府醫院的手術、掃描排期太久,需要等太長的時間,他們看不見的是究竟有多少真正需要緊急手術、緊急掃描的人在等待著。

他們看見的是護士給葯的時間不准時,他們看不見的是一閒病房可以有多達四十多個病人,但是照顧病人的護士只有三位。
除了給葯之外,護士還要負責體徵測量、入院手續等等的其他工作,加上如果有緊急情況的話,每個人更是恨不得多生兩只手臂才能夠將工作完成。

他們看見的是出院單手續耗時太久。他們看不見的是每天巡完房之後,有好多出院的病人需要填寫醫囑,開葯單,填寫出院資料。
日閒班我們只有五到六位護士,除了分内的體徵測量、分發藥物、整理床位、辦理入院手續之外,還要承擔出院手續的工作,速度自然會慢一些。
加上醫院每天有那麽多的病人出院,行政部方面也需要時間來進行工作。

當然不是只有華裔會做出這樣子的投訴,其他的友族同胞也會有類似的舉動。
但是每當經過醫院布告板,看著釘得滿滿的讚揚信及佳節賀卡的時候,我從來都沒能找到華人署名的來函。

是我們忘了感恩嗎?
是我們太把一切當作理所當然了嗎?
子曰:“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中的禮,究竟被我們丟到哪裏去了?
謝謝兩個字,真的有那麽難説出口嗎?

再這樣下去的話,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友族同事來對我說:“坦白說,我很不喜歡華人病人。都太難搞了。”的話,我該怎麽說?
也許,我會這麽說:

“不只是你,我也不喜歡。他們真的太難搞了。”

2014年9月14日 星期日

滿滿的愛

我站在寶寶面前,右手抓著聽筒,左手搭在體徵顯示器上,看著屏幕發呆。
屏幕上顯示寶寶的血氧濃度跌到了四十多巴仙,比正常的九十五巴仙少了一半,而血壓也跌到了正常綫下。
我看著高頻盪通氣(High Frequency Oscillatory Ventilator)上的高設定,又轉頭看看已經在注射著的四种強心劑,抓了抓頭,心想能夠為著寶寶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
也許就像其他的寶寶一樣,她的時限已到。
這個年僅五個月的寶寶,是時候該走了。

我嘆了口氣,轉過身來想聯絡寶寶的父母,通知他們說寶寶的情況不甚樂觀,請他們趕快過來醫院一趟的時候,卻發現寶寶的母親早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一邊。
她雙手交握,遠遠的望著在隔離閒裏的寶寶。
她的手握得如此之緊,直至手指節都泛白了。

我一轉過身,她馬上把手放下,緊鎖的眉頭鎖得更緊,以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希望我能帶給她那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可惜,我只能夠實話實説。
我把媽媽帶到寶寶房裏,讓她看看寶寶的血氧濃度和血壓,並告訴她寶寶的情況真的很不樂觀。
而且隨時可能離開。

媽媽沒有哭,她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慢慢地走到了寶寶身畔。
她看著寶寶,雙手伸了出來想撫摸她,卻看見寶寶身上那麽多的電線和導管,不知該如何下手。
雙手僵在半空中半晌之後,她才將手輕輕搭在覆蓋在寶寶身上的被上,輕輕地撫著被沿。

我走上前去,輕輕將被子揭了開來,對媽媽說:“來,你可以觸摸她,沒有關係的。”
媽媽擡頭看了我一眼,顫抖著手輕輕地按在寶寶的腿上,然後問我道:“我……我可不可以親親她?”
我急忙道:“當然可以。”說著將電線和導管挪開,騰出了位子。
媽媽的手輕輕拂過寶寶的腹部和胸口,然後俯下了身子,吻了吻寶寶。
然後便痛哭了起來。
隱藏已久的悲傷,在這一刻隨著眼淚爆發出來。

媽媽一邊吻著寶寶,一邊啜泣著在寶寶耳邊說道:“孩子,媽媽好愛你,你知道嗎?媽媽真的好愛、好愛、好愛你。”
豆大的淚滴不斷從她的眼眶滑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寶寶的身上。

過了半晌,媽媽站直了身子,吸了吸鼻子,伸手撫著寶寶的頭髮,輕輕地唱起了兒歌。
她唱得很輕,就好像是想要把孩子哄睡的那種聲量,生怕一個不小心太大聲了,寶寶就會從睡夢中被驚醒。
她不知道的是爲了全面接管寶寶的呼吸,我們早已經給了寶寶甚強的鎮靜劑。
就算是外頭打雷地震,寶寶都不會醒來,就連我們給她扎針,她也是一動不動。

但是就在媽媽開始和寶寶説話之後,寶寶的血氧濃度居然慢慢升了起來。
從一開始的四十多,到五十多,到六十多,一直到七十多才停在那裏。
而應該在深度昏迷狀態的寶寶也竟然慢慢睜開了雙眼,甚至不安分的扭動著身子。
我伸手按下血壓測量儀,發現到血壓也回到了正常綫上。
我們一直以來都束手無策的許多事,居然就在短短的時間内被解決了。

也許寶寶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真的是打從心底深處深愛著她,於是決定努力的活下去。
如果她能夠撐過去的話,也許,這個在她耳邊一直在告訴她是值得被愛著的、願意在淩晨兩點唱兒歌給她聼的女人會快樂許多。
她要努力活下去,然後讓這個女人聽見她叫她一聲:“媽媽。”
然後,用接下來的人生來愛她。

用力的,去愛她。
就像她此刻如何被愛著一般。

深夜兩點鈡,母親,女兒,兒歌。
新生兒加護病房,和滿滿的愛。

2014年9月4日 星期四

“那你還要不要打?” “要!”

“寸止”在傳統空手道界中有不同的詮釋方式。
有人說,“寸止”的意思就是“寸前即止”,也就是說所有攻擊在擊打到對手身上前一寸的地方停下。如果能夠做到這種境界的話,代表著你已經能夠對自己的力道控制自如,既能夠起到單單是阻嚇對手的作用,必要的時候也能夠將對手一擊必殺。
另一派説法是說所謂“寸止”為“入寸方止”,也就是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點爆發出來,並且打入對方體内一寸處停止。

不管怎樣,除了像極真會這樣的全接觸式空手道之外,現在的空手道比賽大多只是“點到爲止”。
雖説是點到爲止,但是在雙方選手都處於緊張的狀態,移動的速度又甚快的情況下,受傷的情況還是屢見不鮮。

**

那一天,我帶著武舘的幾名選手到芙蓉去比賽。
當天的參賽者甚多,從八嵗的孩子到四五十嵗的成年人都有。

我們坐在觀衆席上,看著幼年組的選手在場上廝殺。
這些九嵗十嵗的孩子在之前在場下還在追逐嬉鬧,但一綁上了腰帶、站上榻榻米之後,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勢絕不輸成年人。
一出拳,一踢腿,姿勢都標準得令我們感到慚愧。

但是不管怎樣,他們終究還是那麽小的孩子。
好幾個選手被對手打到了臉或下巴之後,不自禁的哭了起來。
但是主審官只是讓他們握拳站好,不准擦眼淚。
給他們唯一的選擇只是能不能繼續打下去。

很神奇的,這些小不隆冬的孩子沒有一個選擇棄賽,而是吸了幾下鼻子后,又再擺好姿勢再沖。
而且打得更狠、更賣力。

**

終于在其中一場比賽中,一個孩子被對手一拳打在嘴巴上,鮮血直流。
急救隊把孩子帶下場,到洗手間去處理傷口。

我跟到了洗手間去,在表明身份后接過了急救工作。
那孩子的身高連我的腰際都還沒到,我只得蹲下來,察看他的嘴巴后發現他的嘴唇破了一個傷口,鮮血不斷地流出來。

我把孩子帶到了洗手盆前,從急救包裏找到了紗布。
“疼不疼?”我用紗布按著孩子嘴唇上的傷口,皺著眉問道。
孩子低著頭,看著一滴緊接著一滴滴在洗手盆裏的鮮血,搖了搖頭。

過了好一陣子,我放開了手,見他的嘴唇不再流血,便扭開了水龍頭,一邊洗手一邊問道:“那你還要不要打?”
孩子雙眉倒竪,用力一點頭,咬著牙道:“要!”用手掬了一把水往臉上一抹,抓起了擱在一旁的拳套就大步跑了出去。
一點猶豫都沒有。

**

也許很多人會說幹嗎讓那麽小的孩子接觸那麽暴力、高危險性的運動,這樣豈不是會促成他們日後在人格上的發展缺陷。
但是我卻從這些孩子的身上看見了成年人身上看不到的堅毅和執著。

試問我們這些成年人中,有多少人能夠在追求夢想的路上被打倒了之後,能夠再站起來?
就算站起來了,有多少人能夠用比之前更狠、更拼的態度來追求自己的目標?
有多少人能夠在追求夢想的路上受傷之後,還能夠毫不猶豫地說:“這點傷不算什麽,我還要再打!”然後帶著傷繼續上場?

很多人,都做不到。

在追求那些所謂的“夢想”、“目標”方面,我們是不是連一群孩子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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