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7日 星期四

无知

病房里有一名男子,因为心脏衰竭的关系入院。
入院第一天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
隔天早上,整个人忽然陷入昏迷,然后血氧浓度直坠。

我们进行插管之后,好不容易将血氧浓度拉起来了,却发现他的血压很不争气的跟着跌了下去。
给了强心剂之后,我们就等着血压回稳,然后准备将病人送去做CT扫描,看看他是不是中了风。

那天是我oncall,我很担心这个病人。
看着他的血压一直都徘徊在90/50之间,我的心情一直都很阴郁。
强心剂的剂量一再提高,血压却一点都没有要振作起来的迹象。

那时是傍晚时分,探访时间。
男子的亲属全都来了,将病房挤得水泄不通。
由于我们之前已经通知家属说男子的情况不是很稳定,随时都有可能恶化,所以当男子的亲属们来探望他的时候,他们心里的焦虑毫无保留的写在脸上。
几个人手上捧着可兰经,围着男子喃喃的祈祷着;有人跪在男子身边,眼眶泛泪地不断的在他耳边低语。
更多的人站在一旁,双眼直瞪着那躺在病床上,口里插着一条管子的男子。
也许他们在寻思着,什么时候,会轮到他们像这样的躺在床上,依赖着冷冰冰的机器,苟且延续自己的生命。
整个病房被一股低气压充斥。
如同外头已被夕阳撇弃,正在被黑暗笼罩的天空一般,一股深深的悲伤正张牙舞抓的侵袭着每一个人。

我因为要察看男子血压的关系,必须到床边去,但是由于来探访的人实在太多,我变成站在人群当中。
那时的天气很闷热,我早已卸下了白袍。身穿T恤牛仔裤的我站在一群人中间,一点都不突兀。
被那种悲伤围绕的时候,我其实感同身受。

那一种感觉,其实就和当天我看着阿公被收殓一样。
那是一种你知道你面前的这个人不会再回来了的感觉。

病人的儿子发现我站在他们之中,赶紧走向前来,说:“医生,我发现我的父亲刚刚手脚有动了一下,是不是一个好转的迹象?”
我不想给他们飘渺的希望,只能苦笑着告诉他们说病人的情况不是很乐观,我们不能够承诺任何东西。
儿子点了点头,走回到床边,紧握着病人的手。
紧紧地握着。

我看着那儿子的身影,心里突然有点羡慕他。
我在之前的一篇文章《左手杀戮,右手治愈》里曾经说过:
我發現很多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是當自己或自己所愛的人生病的時候。
因爲他們面對的是他們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們只能無助的吞下醫生喂給他們的資訊。
我希望我所擁有的知識,能夠在這個時候,為自己,為身邊的人帶來一點慰藉。

可是在经历过我阿公的事情之后,我才知道事情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为自己装备了医疗方面的知识,可是这不但无法让我在我阿公生病的时候派上用场,还使我看清了事实。
我阿公正在离我们远去的事实。
而我什么都不能够做,只能够束手无策的站在一边,看着他离开。
我空有医生的名号,却什么都不能做。
那种无力感让我感到很疲惫。

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还能抱持着一些些的希望。
希望我阿公会有痊愈的一天。
而不是像我当时那样的,心底深处知道我们所在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连那一丁点的希望都不敢有。

当事实是如此的丑陋的时候,
无知,有时真的是一种幸福。

2012年6月2日 星期六

惜福

那一天坐在门诊间里看诊的时候,我接过了护士递过来的病历卡,等着下个病人进来。

翻阅着病人的病历的时候,门诊间的门被打开了,一名年约五十的男子拄着拐杖缓缓地走了进来,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我问:“阿叔,你前几天没有来抽血吗?我们没有你的验血报告,没有办法看你的病情进展诶。”
男子说:“我忘了。”
半晌之后,又一脸阴郁地说道:“以前都抽了那么多血,都没有用,还不是不会好。”

我说:“话不是这么说,以前抽的血不能用在现在的诊断上。人的身体情况一直在变,所以我们才要一直抽血啊。”
男子挥了挥手,说:“不会好的,我现在这样生不如死,不会好的。”语气中尽是满满的沮丧。
我看他这个样子,无名火顿时大起,冷冷地道:“阿叔,你这样不算是生不如死。”
说着指着外头道:“你去看看那些躺在病床上、坐在轮椅上的病人,那些才叫做生不如死。你现在还能够靠拐杖自己来看医生,他们呢?他们连站起来都不能。”
男子沉默。

我让护士验了男子的血糖、又量了他的血压之后道:“阿叔,我们给你的药你有没有吃?”
男子摇了摇头,道:“我以为可以不用吃。”
我暗自叹了口气,道:“阿叔,你的血压和血糖都超标了,你再这样下去,你的肾迟早会坏。”
男子一脸沮丧道:“坏就坏啦,反正我也没救了。”
我不禁提高声量,道:“阿叔,你知不知道肾坏掉的话要洗肾?”
他摇头。
“你知不知道一个星期要洗三次肾?”
摇头。
“你知不知道每次要洗四个小时?”
摇头。
“你知不知道洗一次要150令吉?”
他眼睛睁大。
“你知不知道这样一个月要洗掉2000令吉?”
眼睛睁得更大。
“你知不知道这样洗个几年你就可以买一辆Mercedes了?”
眼睛快掉出来了。
最后我靠在椅背上,问:“阿叔,你有钱来这样洗吗?”
他摇头。

我道:“阿叔,我们是在帮你。没有错,你现在是需要靠拐杖走路,可是至少通过复健也许有一天你能够将拐杖丢掉。但是找你这样自暴自弃来看的话,也许过不了一年,你就得开始洗肾了。”
看着他沉默的脸,我加了一句:“到时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我开着药单,说:“药你继续吃,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我要看到你的血压漂漂亮亮的,好不好?”
男子说:“一天要吃那么多药……”
我数了数,说:“阿叔,你一天才吃六种药。我给你看这个……”说着将药单簿翻到了前面我看过的一个病人,数了数之后道:“之前有一个人一天要吃十二种药,每天还要打两次针。你说,你一天吃六种药算得了什么?”
我顿了顿,道:“而且,这个病人今年才31岁,他还要靠导尿管来过日子。你说,谁比较可怜?”

我看着男子,道:“阿叔,你真的要感恩。”

看着男子离开门诊间的背影,发现其实不只阿叔一个人,很多人都忘了自己其实有多么的幸福,然后忘了感恩。
曾经在网路上看过这么一段文字:
如果你今天早上你起床时身体健康,没有疾病,那么你比其他几百万人更幸运,他们甚至看不到下周的太阳了;
如果你从来未尝过战争的危险、牢狱的孤独、 酷刑的折磨和饥饿的滋味,那么你的处境比其他5亿人更好;
如果你能随便进出教堂或寺庙而没有任何被暴行威胁和杀害的危险,那么你比其他30亿人更有运气; 
如果你的冰箱里有食物,身上有衣可穿,有房可住及有床可睡,那么你比世上75%的人更有富气;
如果你在银行里有存款,钱包里有票子,口袋里有零钱,那么你 属于世上8%最幸运的人;
如果你父母双全,没有离异,那么你的确是那种很稀有的地球人;
如果你读了这断文字,那么你刚刚得到了双重的祝神福,因为有人想到了你,而你并不属于那另外20亿文盲。

许多对我们来说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对地球上另一个角落上的人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们抱怨工作辛苦,可是有多少人因为事业而在为前途感到担忧。
我们抱怨饭菜不好吃,可是有多少人得翻遍整个城市的垃圾桶才能够生存下去。
我们抱怨床不好睡,可是有多少人得在天桥底下和野狗争那一席之地。
我们抱怨冷气不冷,可是有多少人在44度的温度下送了性命?

就像那时我在柬埔寨当义工时看到的一样:
老师因为薪水太低,必需时不时旷课去耕田、捕鱼,才能够养家糊口,导致孩子们能够上课的时间有限。
所以当有人到那边去教书的时候,不管多远,孩子们都愿意到学校去。
那种渴望学习的表情和心态,早已经在城市的孩子脸上消失贻尽。

我们有的太多,所以忘了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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