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8日 星期四

失去

我在3月12日那一天,發表了《我在醫院裏,看見愛情》這篇文章。
在十一天之後,文中的阿嬤走了。

三月二十三號,清晨五點二十三分,因爲敗血症導致多處器官衰竭,阿嬤永遠的離開了阿公,和這個世界。
那一天我休假。
我和同事們說,幸好阿嬤走的時候,我不在。
不然的話,面對沒有生命跡象的阿嬤,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搶救。
我們看著她太久了,久得已經有了感情,要我在她那已經一動不動的軀體上做心肺復蘇法,用力的壓斷她的肋骨、擠壓她的心臟,我自認做不了。
也許我會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做著毫無疑義的搶救。

很多人都說醫護人員冷血,沒有感情,和病人之間總有一段距離。
如果醫護人員和病人產生了感情上的連接的話,不管是在診斷或是治療上,都會產生偏差。
而這種偏差,是致命的。
就像我們這些看阿嬤看久了,有感情了的人,在她倒下的那一刻,我們也許什麽都做不了。

阿嬤走后,大家關注的焦點轉到了阿公身上。
一個護士後來對我說,阿公很難過,還一直嚷嚷說要和阿嬤一起走。
我們很擔心阿公,在照顧了阿嬤那麽久之後,忽然什麽都沒有了,以他的年紀來看,能不能接受生命上如此的改變,是大家關注的問題。

而在文章發表的十六天之後,文中的男子,也走了。
他在3月28日傍晚六點多的時候,和他的妻子永別。

昨天傍晚,我到他的病床旁悠轉的時候,他還好好的躺在床上,氣色甚佳。
我還對他的太太說:“他看起來好多了。”
他太太還樂得直點頭說是。
那一直都挂著笑容的臉,在那個時候更顯璀璨。
她的雙眼,笑成了兩枚新月。

今天早上,我和思薇在去吃早餐的路上,說起了阿嬤和這男子。
我說,阿嬤走了,也許是因爲她年紀太大,身子負荷不了;他還年輕,康復的機會應該很大。
再説,他現在的氣色看起來比前幾個月好很多,前景似乎不錯。

傍晚的時候,同事傳來簡訊,說他也走了。
經過四十分鈡的搶救,仍是沒能把他從死神的手中搶回來,送到他太太身邊。
在白布蓋上他的臉的時候,他和她之間從此隔了一個空間。
同事說,病房裏平時照顧他的護士和護士長都哭了。

我在想,如果連我們都沒有辦法接受他突然離去的事實,那他的太太呢?
昨天我和他們説話的每一個細節,就像電影一樣一幕幕的在我腦中播放:
我拉開窗簾走近他的病床。
我查看他的導尿管。
我對他的太太說他的氣色很好。
她的太太笑得很開心。
笑得很開心。
忽然閒,我覺得自己所說過的話,很諷刺。

在短短兩個多星期裏,我們失去了兩個病人。
對他們的伴侶來説,他們失去的也許是整個世界。
他們走了,病房裏空的只是兩個床位,但是對他們的伴侶來説,空的是他們的家,他們的世界。
和他們的心。
他們有的只剩下回憶。
1993年鐵達時的廣告裏有這麽一句話:“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曾經牽過彼此的手,也許就是他們最大的幸福。

我們只能希望他們能夠振作起來,好好活下去。
爲了自己,也爲了在天上的他們。


*僅以此篇文章獻給文中的兩位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願平安與他們同在。  

2013年3月21日 星期四

多一點耐心

頭等病房裏有一個阿公,因爲患上了腳部蜂窩組織炎(cellulitis)的關係入住我們醫院。
這不是他第一次入院,幾個星期前,他也是因爲同樣的問題而入院,並把病房搞得雞飛狗跳。
那時同事們都說,他很抗拒打針抽血,每次都要出動他的女兒來連哄帶騙的,他才肯點頭讓他們抽血。
問題是他的女兒有工作,不能一直陪在他身邊,所以每一次抽血,都要等到她女兒出面,工作才得以進行。
這樣一來,大家的工作進度就被拖延了。
大家都說,阿公很麻煩。
就連護士也都不喜歡他。

今天我負責頭等病房,我抱著病歷走進房裏,看見阿公躺在床上,先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翻開病歷,看見前一天負責的同事記錄道:“病人拒絕靜脈置針,多次勸解不果。”
我眉頭一皺,心裏想道:“傳聞中的問題人物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啊。”

我提起筆,一邊寫著阿公的病歷一邊問道:“阿公,今天覺得怎麽樣啊?”
就在阿公說:“今天不錯啊!”的時候,我正好在病歷上的“已知疾病”那一欄看見之前的同時寫著“失智症”三個字。
我擡頭,看見阿公倚坐在床上,輕微地左右搖擺著身子,笑吟吟的看著我。

我說:“阿公,腳還會痛嗎?”
阿公擡起他的腳,一邊撫摸著,一邊一臉認真地說:“我覺得好多了,那紅紅的地方已經消了很多。”
我說:“那和之前幾天相比的話,那刺痛的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阿公一愣,隨即笑道:“我忘記了。”
“忘記了?是忘了之前會不會痛嗎?”我說。
阿公笑著點頭。

我替阿公檢查身體后,對阿公說:“阿公,我們要給你抗生素,可是你沒有針,我們沒有辦法給你。等一下我幫你放一支針在你血管裏面好不好?”
阿公看著我,說:“要打針?”
我點頭:“對,要給你葯,你就可以快點回家。”
阿公問:“沒有吃的葯嗎?”
我說:“吃的葯不夠力,打針比較好,你就可以比較快回家。”
阿公說:“那如果我不要快點回家,我是不是就不用打針?”

我前一晚整個晚上都被困在手術室裏,根本沒合過眼,又想到我還有五六個病人還沒看, 現在爲了阿公的靜脈置針的事情又脫不了身,心情很是煩躁。
就在我要失去耐性的時候,阿公輕輕地說:“打針的話,可不可以不要痛?我很怕痛。”
他臉上笑笑的,輕輕撫摸著那曾經被置針的手背。

忽然閒, 我沒有了對他發脾氣的理由。
像他這樣的一個阿公,和一個怕痛的孩子有什麽分別?
爲什麽我們面對孩子的時候,不管他們給我們怎樣的反應,我們都有包容諒解的心,都願意花多一點時間去勸慰,去開導。
而面對像阿公這樣的失智老人的時候,我們卻只覺得厭煩,覺得他們不可理喻?
他們之間,其實根本沒有差別。

如果我們願意仔細觀察的話,人在變老的時候,行爲舉止會漸漸的變得像孩子一樣。
我們在小的時候會爲了吸引父母的注意而做出一些特別的舉動,而當我們漸漸長大,當年拉拔著我們長大的長輩看著我們展開雙翼離開他們的身邊,便也開始作出一些舉動,來吸引我們的注意。
只因爲他們怕我們離開了,就不再回來。
同樣的心境,不同的對象。

就讓我們對長輩有多一點點的耐心,多一點點的寬容。
他們耳朵不好,聼不清楚我們説話,我們就多說一次。
他們眼睛不好,看東西不清楚,我們就儅他們的眼睛。
他們體力不濟,走路不能走太快,我們就放慢腳步,扶著他們。
他們記憶不好,常常忘東忘西,重復說著同樣的老故事,我們就靜靜聼。
因爲在那些記憶裏,他們還是年輕的。

因爲我們能夠長大,是因爲他們。
就像一篇文章所寫的:

孩子!當你還很小的時候,
我花了很多時間,教你慢慢用湯匙、用筷子吃東西。
教你繫鞋帶、扣扣子、溜滑梯、教你穿衣服、梳頭髮、擰鼻涕。
這些和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是多麼的令我懷念不已。

所以,當我想不起來,接不上話時,
請給我一點時間,等我一下,讓我再想一想……
極可能最後連要說什麼,我也一併忘記。

孩子!你忘記我們練習了好幾百回,才學會的第一首娃娃歌嗎?
是否還記得每天總要我絞盡腦汁,去回答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嗎?

所以,當我重複又重複說著老掉牙的故事,
哼著我孩提時代的兒歌時,體諒我。
讓我繼續沉醉在這些回憶中吧!
切望你,也能陪著我閒話家常吧!

孩子,現在我常忘了扣扣子、繫鞋帶。
吃飯時,會弄髒衣服,梳頭髮時手還會不停的抖,
不要催促我,要對我多一點耐心和溫柔,
只要有你在一起,就會有很多的溫暖湧上心頭。

孩子!如今,我的腳站也站不穩,走也走不動。
所以,請你緊緊的握著我的手,陪著我,慢慢的。
就像當年一樣,我帶著你一步一步地走。謝謝你。


很多東西經不起等待。
一旦錯過了,真的會後悔莫及。

2013年3月12日 星期二

我在醫院裏,看見愛情

女子病房裏有一個阿嬷,幾個月前在家裏摔倒了,摔斷了大腿骨。
入院后,我們為她動手術用鉄片替她將斷骨接了回去,然後讓她回家。
幾個星期后,阿嬷回來了。
在我們替她將骨頭街上的地方,發炎了。
這是噩夢的開始。

阿嬷的情況越來越糟糕,身體逐漸消瘦下來,而傷口也遲遲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
各種的抗生素投了下去,各類的傷口護理方式也都試過了,但阿嬷的情況仍是沒有任何起色。
甚至連話都不說了,只有在感到疼痛的時候,會偶爾喊一下。
阿公每天都守在阿嬷身邊,為她清理便溺,為她餵食,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阿公每天早上會離開病房一會兒,然後過不久之後就提著一個保溫壺回來。
他會將保溫壺裏的粥品倒在碗裏,然後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將食物喂到阿嬷的口中。
很多時候阿嬷沒有胃口,或是發脾氣不吃的時候,阿公還得哄著阿嬷,讓她將食物吃掉,他才甘心。
之後他就會在阿嬷身邊坐下,翻開當天的報紙。
除了間中起身去廁所,或是為阿嬷清理骯髒的紙尿布之外,阿公不曾離開阿嬷身邊。
我曾經在清晨五點去為阿嬷抽血的時候,看見阿公用被單罩著臉,曲著身子在阿嬷身邊的躺椅上睡着。
一個六十多嵗的老人,就這樣過每一天,過了幾個月。
病房裏的每個人都說:阿嬷很幸福,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有這樣的一個男人在她身邊照顧著她。

阿公每天看著阿嬷被我們抽血,用刀子將傷口的爛肉割除, 身子卻每況愈下之後,終于生氣了。
他對於院方的治療方針感到不滿意,甚至口出惡言,咒駡醫生護士。
雖然如此,他對阿嬷的照顧,卻仍是一如既往。
不同的是,每次阿公發完脾氣之後,護理站就會多出一包kacang putih。
大家都知道,那是阿公對於自己發脾氣感到不好意思,想對護理人員作出的補償。
大家都知道阿公辛苦,發脾氣是爲了宣洩自己的情緒,也不去和他計較。

有一天,一個同事對我說:“你知道嗎,那天我聽到阿公在罵阿嬷,說她什麽都不要吃,幹嗎不直接死了算了?”
這能怪阿公嗎?我想。
阿公每天這樣勞心勞力的照顧著阿嬷,卻不見她有任何起色,反而越來越糟糕。
不管是那種自己什麽都不能做,只能看著自己愛的人似乎在一天天離自己越來越遠去的感覺;或是那種看著自己投下的那麽多心力好像都白費了,心力交瘁的感覺,怎麽會不把人逼得發瘋?
不管怎樣,阿公仍是風雨無阻的每天報到,為阿嬷煮食、翻身、擦身,就算阿嬷不説話,阿公仍是會時不時的和她聊天。
有一次我甚至聽到阿公和我一個同事說,他聽説有一個神很靈驗,還特地到那座廟去,為阿嬷祈福,希望她能夠早日康復。

那一天,我們準備為阿嬷動手術,手術前我問阿公:“阿嬷跌到之前,都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嗎?上下樓梯會不會喘?”
阿公說:“沒問題啊,跌倒以前她走路雖然有點慢,但還是能走。有時候我們一起走,我會走得比較快,就必須停下來等她。”
說著,阿公轉頭望向躺在病床上的阿嬷,眼神中滿滿的是心疼。

我在一旁聼著聽著,似乎看見了這樣的情景:
阿公和阿嬷一起走在路上,阿嬷的步伐短小,沒有辦法跟上阿公的腳步。阿公不願把阿嬷一個人抛在後頭,就只好一直停下來,等阿嬷跟上。
兩個人停停走走,一小段路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走完。
阿公一直在叨叨絮絮的,埋怨著阿嬷走的慢慢吞吞,卻在同時牽起了阿嬤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地向前走。
不管是回家也好,去公園也罷,接下來的路,都一定會有兩條身影。 

鹣鲽情深,莫過於如此。

男子病房裏,有一個年輕男子。
他年約二十八九嵗,正當其他和他同齡的男子正在為事業打拼,為未來拼搏的時候,他卻因爲患上了壞死性筋肉炎(necrotizing fasciitis)和急性横贯性脊髓炎(transverse myelitis)的關係,被逼癱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他的壞死性筋肉炎很嚴重,從腰部以下的部分全部都被感染了。
爲了保住他的性命,我們被逼將那些受影響的皮膚、肌肉和筋膜全部切除。
手術過後,他的下半身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解剖學教材。
每一條肌肉毫無保留的曝露在太陽底下。
沒有皮膚,什麽都沒有。

每一次換紗部的時候,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紗布狠狠地從赤裸裸的肌肉上被撕開的那一刻,那種痛就如撕心裂肺一般,折騰得他得緊緊地咬住衣服,才能夠不喊出聲來。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同樣的折磨,同樣的苦痛一直在不斷的重復上演。

幸而他的身邊,有一個對他不離不棄的太太。
打從他入院開始,他這位面目清秀,長得圓圓潤潤的太太就一直陪在床側。
不管情況多麽糟糕,太太的臉上總是挂著淡淡的微笑。
那種微笑,會讓人心安。
幾個月過去了,太太的態度從來沒有變過。

我常常經過他們的病床前,看見他的太太坐在床邊看書,看報紙,為他削蘋果。
也有時候什麽都不做,就靜靜的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撫摸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
有一次我要為他抽血,看見他的太太全副武裝,手上拿著一把剃鬚刀,正在為他提鬍子,修飾儀容。
我什麽都不說,退了出去。
窗簾拉起來,窗簾内就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像他這樣的男生,患上這樣的病,以後能不能站起來,像正常人一般生活,沒有人能夠給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也許能夠康復,但是需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他也許永遠都不能像一個正常人一半,過正常的生活,每天的日常生活都需要人來照顧,那也説不定。
對一些女生來説,這種看不到未來的日子,她們也許會選擇放棄。
一個二十多嵗的女生,要再找到另一個伴侶,開始另一個新的生活,並不難。
但是她卻選擇留下來照顧他。
不管未來如何,她願意和他一起度過。
好也罷,不好也罷,那是屬於他們倆的未來。
相對于那種充滿爆發力的激情,這種細水長流的感情,更加令人動容。

誰說醫院是個冷冰冰的地方?
我在醫院裏,看見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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