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2日 星期日

溝通

他們是一對很漂亮的夫妻。
我可以想象他們在結婚的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很羡慕地說:“這對夫妻長得那麽好看,以後的孩子一定也很漂亮。”
他們結婚之後不久,太太就懷上了孕。

他們滿心歡喜地去醫院做定時產檢,每天都在期盼著寶寶出生的那一天。
在一次產檢的時候,醫生卻告訴這對準父母說:
“寶寶有軟骨發育異常(chondrodysplasia),和一般的寶寶不一樣。孩子出世之後你們必須帶他去作更進一步的檢查。”
孩子出世之後,他們依照醫生的指示,和首都的醫院做了預約,準備把孩子帶去做更詳細的檢查。
可是預約的日子還沒到,寶寶卻因爲肺部感染,被送到了我們的醫院來。

昨天我值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寶寶和她的父母。
那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有一對很漂亮的眼睛。
我看過寶寶之後,便轉過身,拉過了一張椅子請爸爸坐在媽媽身邊,開始對他們說寶寶目前的進展,將來可能會面對的情況,身為父母在照顧孩子時候可能面臨的挑戰,以及推薦一些對這些有特殊需要的孩子的父母也許有幫助的書籍。

那個時候我樓下還有一整個病房的病人還沒看,而我也還沒有吃晚餐,可是我卻花了快二十分鈡在和父母交談,希望他們能夠對未來的日子有一個比較清晰的想象,至少有一個心理準備。
我更希望的是,父母能夠給于自己和孩子足夠的時間,來接受對一般人來說也許很漫長的康復之路,而不是在半途中就灰心氣餒,然後就撒手不管。
因爲到最後吃苦的不只是孩子,也包括了父母自己。

說完之後,媽媽說:“醫生,從孩子入院到現在,你是和我們說最多話的醫生。其他的醫生都是稍微交代一下就離開了,除非我們問他們問題,他們才會再解釋。可是我們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要問些什麽……”
她這麽說之後,我並沒有驕傲的感覺,反而覺得我們在和病人的父母溝通這一塊,是不是還做得不足夠?

很多時候父母需要的是多一點的溝通,但是我們總擔心說多錯多,到最後會惹禍上身,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於是便選擇了自我保護模式,把自己武裝起來。
可是這樣的情況只會讓醫病關係日益緊張,雙方沒有信任搭橋,訊息的傳遞就會出現偏差。
我一直都相信醫療到最後都還是回到任何人之間的關係上面,雙方之間有隔閡或是猜忌的話,這樣的醫療關係並不健康。
當然有些家長或是病人會動不動就付諸投訴,要不然就是無理取鬧,目中無人,在這種情況下也很難責怪醫療人員選擇保守或是被動的態度來處理雙方之間的關係。
醫病關係,需要雙方的體諒和努力,才能夠達成共識。

我離開前,瞥了寶寶一眼。
躺在保溫箱裏的寶寶面向著我,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微笑。

2013年12月9日 星期一

媽媽,你來看看我好不好?

他出生了,比預計的日子還早了至少十個星期。
年僅十七嵗的媽媽躲在房間裏把他生了下來,用剪刀把他的臍帶剪斷。
就像電視劇裏的那些人那樣做。
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寶寶的存在。
她捲曲著身子躲在角落,忍受著因爲失血而造成的昏眩,看著他脆弱的身子在床上扭動著。
過了一個小時,她撿起了電話,把事情告訴了姐姐。
姐姐讓她把孩子送到醫院去。

她用毛巾把寶寶包起來,抱在懷中的時候才發現這孩子好瘦小,抱在手中好像一點重量都沒有,風一吹就會消失似的;卻又是如此的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蹣跚著腳步走出了屋子,擡頭。
那是個早上,風和日麗。

寶寶送到醫院后因爲呼吸乏力而被插管,連接到呼吸輔助器。
各式各樣的管子、電線、針管密密麻麻地插在寶寶的身上。
而母親則被送到了產後病房,由產科團隊來觀察。
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在把他們分開的那一刻,就是兩個人之間緣分的盡頭。

寶寶躺在加護病房内,每一天努力地在為自己的生命搏鬥著。
他小小的身軀雖然插滿了管子,但還是很用力的呼吸著。
他似乎想要趕快好起來,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
看看他最親愛的媽媽。

可是在母親被送到產後病房之後,她就沒有再來看過寶寶。
一次都沒有。
不管寶寶的情況是好是坏,她都沒有出現過。
她似乎刻意地忘了寶寶的存在。
忘了寶寶第一次在她的肚子裏踢腳時的那種感覺。
忘了聽見寶寶出生時的哭聲時那種眼淚營礦的感覺。
刻意地。

她才十七嵗,女生的青春年華才剛開始的年紀。
她應該享受人生,而不是被一個孩子束縛著自己接下來幾十年的幸福。
她和這個孩子之間的聯係,在她用剪刀把臍帶剪斷的那一刻,就一起被剪斷了。
從那個時候起,她是她,寶寶是寶寶。
沒有任何關係。

幾天后,寶寶的情況急轉直下。
心跳開始掉落,血氧濃度也沒有辦法維持。
我們打電話給已經出院的媽媽,卻轉到了語音信箱。
後來聯係到的親屬,是寶寶的阿姨,也就是讓媽媽把寶寶送到醫院去的那位姐姐。
阿姨來了,站在寶寶身前看著他,落下了兩滴眼淚后就走了。
兩滴眼淚,作爲一個阿姨給一個侄子的見面禮。

同事之間在做交接的時候,都在猜測寶寶什麽時候會離開。
我值班的那一天,中午的時候寶寶的血氧濃度在60%上下。
到了傍晚,血氧濃度已經跌到了45%左右,而心跳也跌到了90多。
晚上十一點,血氧濃度已經低至30多%。
我站在寶寶面前,看著他的胸口隨著呼吸器起伏著,又看看墻上的時鐘,心想寶寶應該撐不過那個晚上。

可是一個晚上過去,寶寶並沒有離開。
他還是很用力的呼吸著,努力的維持著自己的心跳。
到了隔天早上七點鐘,他的血氧濃度從30%又升到了60%。
他努力的維持著自己的生命,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媽媽來看他最後一眼。

“媽媽,你來看看我好不好?”
“媽媽,你看我很乖,我很努力的呼吸哦!”
“媽媽……你爲什麽還不來看我……?”
“媽媽……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會乖乖聼你的話的……”
“媽媽……我好累,我的心臟快沒有力了……”
“媽媽……我真的好累……我撐不下去了……也許……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媽媽……”
“再見,媽媽……”

在努力了兩天之後,寶寶最終還是離開了。
而他的母親,從來沒有出現過。

從來沒有。

2013年12月3日 星期二

愛,迷路了嗎?(四)男生版

他登上了飛機,將行李放在座位上方的置物箱之後,便在座位上坐了下來。
亞倫給他買的是靠窗的位置,也是他最喜歡的位置。
每一次的出行動輒耗時七八個小時,他每次上了飛機之後都會將工作簡報拿出作簡單的處理,然後盤算著這一次會議所要達到的目標。
之後他就會用半個小時的時間看著窗外的白雲,放空腦中的事物,讓自己進入完全放鬆的轉台,然後睡去。
這也是爲什麽他每次甫下飛機就能直接趕往會議地點,進行精神壓力極大的談判和交涉,而絲毫不見倦怠。
亞倫曾經說過:“老闆,我真的覺得你不是人,是一架機器。”那個時候的他剛剛和韓國三星集團總裁簽署了價值三十億美金的備忘錄,正在趕往機場的路上,準備飛到美國矽谷去和谷歌的執行總裁開會。

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任務在身上。
他背負著的不是價值幾十億美金的商業合約,而是兩個人接下來幾十年的幸福。
他肩頭上的重量,不比任何時候來得輕鬆。

他拿出了手機,要把手機關上的時候又再看見了他和伊惠在咖啡館裏的合照,不禁愣了一下。
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是七年前的事。
那是伊惠第一次到訪星巴克。

那個時候他拉著伊惠的手站在櫃檯前,兩個人仰著頭看著餐牌良久,他問:“你想要什麽?”
伊惠低聲說:“我都沒來過這種地方,都不知道上面這些是什麽……不如你來點吧!”
他點了點頭,走上前了幾步要訂餐的時候,伊惠突然拉著他衣袖說:“那個……我不喝咖啡哦。”
他笑著摸了摸伊惠的頭,說:“我怎麽可能會忘記呢?”說罷便走上前去,向店員要了一杯Mocha Frappucino
付了款,拿了飲料之後,他將Mocha Frappucino遞給了伊惠說:“喏,喝喝看!”
伊惠接過了飲料喝了一口,愣了一下,說:“這是什麽?”
他笑著將飲料拿了過來,也吸了一口后才道:“這是摩卡,是意大利拿鉄咖啡的變種。它是由三分之一的意大利特濃咖啡加上三分之二的奶沫合成,可是這摩卡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加了巧克力在裏面,讓巧克力的味道和咖啡融合在一起之後,味道更豐富。”
他又吸了一口,把飲料遞給了伊惠,說:“好不好喝?”
伊惠大大的吸了一口,笑道:“好喝!”頓了一下之後說:“那我們是不是就像這杯摩卡一樣,你是咖啡,我是巧克力,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融合在一起之後,卻有另一番風味?”
然後看著他,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

而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只喝摩卡。

這時他的思緒被空服員打斷:“不好意思,先生。飛機快要起飛了,麻煩你把手機関機,好不好?”
他點了點頭,將手機關上,收進了口袋。

這時他身邊的人説道:“那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兒。是你的女朋友嗎?”
他轉過頭去,發現坐在他身邊的,原來是剛才撞跌他的背包的那個孩子的爺爺。
他點了點頭,說:“嗯。”
老人為坐在他身邊的兩個孫子繫上安全帶后,説道:“那個女孩兒,現在在馬來西亞嗎?”
他愕然看著老人,說:“你怎麽知道?”
老人呵呵笑道:“小伙子別緊張,我活了快六十年,一看就知道你在想什麽。而且這班飛機正飛往馬來西亞,就隨口猜猜,沒想到還被我猜中了。”
他說:“你說得沒錯,她確實是在馬來西亞。我們好久沒見了……”
老人說:“爲什麽?”
他低著頭說:“我們工作都很忙,再加上我們之間隔了那麽遠的距離,所以……”

這時飛機正在起飛,氣壓的變化讓老人的兩個孫子直哭閙著說耳朵疼。
他見狀拿出了兩條口香糖,遞給了老人說:“讓他們嚼嚼,對平衡耳壓有幫助。”老人多謝著接過並喂給兩個孩子之後,兩個孩子果然不再哭閙。
老人透了口氣,看著他笑說:“我不常坐飛機,對這些技巧不熟悉。多虧有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拿著兩個小傢伙怎麽辦。”
他微微一笑。
老人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便伸手往往懷裏掏,掏出了一只懷錶。

懷錶這種東西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人用了,可是在老一輩的英國紳士圈裏,懷錶還是很普遍的。
只見老人掏出來的那只懷錶色澤溫潤,表蓋上的雕花做工精細,一看就知道這只表的價值不菲。
他不禁讚嘆道:“先生,這真是一只漂亮的懷錶!”
老人微笑道:“你說的沒錯,這只表不只漂亮,而且還很珍貴。”說著將懷錶打了開來,說:“可是珍貴的,是裏面的東西。”
他探頭一看,只見懷錶的一面是時針和分針,而另一面,卻是一個女人的肖像。
他擡起頭來,說:“這是……”

老人收回了懷錶,伸出了手指,輕輕地撫著那肖像。
他的動作極爲輕柔,好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把那照片裏的女人給弄疼似的。
老人說:“她是安琪,我的太太……”
“……她已經去世二十年了。車禍。”老人接著說,撫著照片的手指,竟然在微微發顫。
他愣了一下,低聲道:“對不起……”
老人搖了搖頭,說:“她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工作。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我最遺憾的,是沒有能夠在她還有知覺的時候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告訴她我有多愛她,親吻她最後一次,告訴她她對我來説,究竟有多重要……”
說到後來,老人臉上滿是淚痕,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緊緊地將懷錶捂在心口,狠狠的,默默地哭泣著。
他心裏那二十年來的遺憾,此刻化成了淚滴,滴落在三千公尺的高空上。

良久,老人的情緒平復了一些之後,擡起了頭對他說:“孩子,我想告訴你的是:不要因爲工作而忽略了你愛的人。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錢是永遠賺不完的,但是人,你永遠都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離開你。”
“失去你愛的人,你將會永遠活在遺憾當中。”

下飛機前,他給伊惠傳了封簡訊:“親愛的,你出發了嗎?”
他也不知道他爲什麽會傳出這樣的一封簡訊,他只知道在聼過老人的一席話之後,他本來還有一絲動搖的心,堅定了起來。
他要確定伊惠會過來。
他有話要對伊惠說。一句已經遲了太多的話。

“我出發了,在路途上。”伊惠傳囘了簡訊。
“小心開車,我等不及見你了。”他囘了簡訊后,便將手機收了起來。

“不管你是不是還愛著我,不管我們之間的裂縫有多深,你是我愛的人這件事,是不能改變的。”他閉上了雙眼,心中這麽想道。
“當年自私的離開的人是我,如今不管我們的感情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要盡我的力量把它救回來。”

他轉頭看著身邊那已經睡着的老人,輕聲説道:“謝謝你。”

那老人的眼角,還帶著一閃淚光。

-待續-

雙方付出了之後,幸福是不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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