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3日 星期一

我很用功,我没有作弊。

我现在任值的这家医院有一个社区计划:我们会主动到社区去,找寻可能有学习障碍的孩子。
在经过一些简单的测验后,我们会把有问题的孩子带回到我们的门诊,进行更深入的检查。
我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尽早发现这些有特殊需要的孩子,确保他们接受我们的追踪以及能够获得他们所需要的特殊教育,让他们能够更好的融入这个社会。
今天在门诊看诊的时候,这样的一个孩子就坐在我们的面前。

他今年十一岁,就读五年级。
问他念书成绩怎样,他说每次考试都是最后第二名。
说完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似乎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成绩实在是不太好看。

转头问妈妈孩子的学习情况如何,妈妈苦笑说一直以来都不是很好。
顿了一下,妈妈接着说:"可是最近好一点,他的马来文测验第一次及格了。"
我们说:"哇弟弟好棒,考试成绩有进步哦!"
妈妈摸了摸孩子的头,说:"可是他的老师打电话过来,问我说孩子是不是作弊了。"

"老师说孩子一直以来马来文测验从来都没有及格过,这次会及格,是不是因为作弊的关系?"妈妈如是说。
"可是这是孩子自己努力念书考来的成绩,我自己看见他考试前很用功的坐在桌子前念书,背单字,做功课。老师怎么可以这样否定孩子的努力呢?"
妈妈越说越激动:"再说他这次考试考多少分?五十多分而已,就比及格的分数多一些些而已,如果作弊的话,成绩有可能那么烂吗?"
孩子坐在妈妈身边,低头不语。
妈妈吸了口气,说:"你知道吗,过几天之后,我去学校带孩子的时候,竟然有老师过来问我,说孩子是不是真的作弊了。"

妈妈眼眶一红,哽咽着道:"医生,孩子被诬赖,我没关系;被人家误会,我也没关系,可是我真的不忍心看他付出的努力被人这样践踏,侮辱。孩子明明那么努力,好不容易第一次及格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给他表扬,给他鼓励呢?为什么要给他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并且在事情被查明之前就到处说嘴,搞得全校的老师都以为我的孩子真的作弊了呢?"
妈妈转过头,满脸怜爱的看着低头把玩着衣角的孩子说:"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我的孩子是靠自己的力量考到这样的成绩的。我很骄傲。"

我们拉过了孩子,问道:"弟弟,你的马来文测验第一次及格啊?很厉害哦!"
孩子腼腆地笑了一下,不说话。
我们问:"这次测验你有很努力读书吗?"
孩子点了点头,说:"老师考试前有和我们说考试范围,我就很努力去背课本,每天都背。"
孩子抬头看了妈妈一眼,说:"我很用功。我没有作弊。"
这九个字说出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却有一丝淡淡的无奈。

经过检查之后,我们发现孩子其实没多大问题,便在给了妈妈一些劝告之后,请他们回家。
离开前,我的同事拉过了孩子,俯下身对他说:"弟弟,你很好,很厉害,要继续努力读书,好不好?"
孩子点了点头,便和妈妈一起走出了诊间。

看着孩子的背影,我只希望他能不被这些无谓的,恶毒的流言蜚语给打倒,继续地一步一脚印,缓慢却坚强的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不怕慢,只怕站,不是吗?

2013年9月17日 星期二

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他在三岁那一年,被精神错乱的父亲高高举起,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就摔碎了一个家庭,以及他和他的母亲的一生。

被摔在地上之后,他被送到了医院去。
医生做过一连串的检查过后对妈妈说:"孩子脑部出血,情况不是很好。"然后便把他带进了加护病房。
在加护病房的那几天里,妈妈每天求神拜佛,日夜祝祷,希望他能够平安无事。
"只要孩子没事,就算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妈妈这么说。

五天后,医生说他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决定把他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去。
妈妈很开心,以为总算雨过天晴,也许再多休养几天,母子俩就能回家了。
妈妈不知道,这其实是噩梦的开端。

出院之后,妈妈发现他的智力和身体发展都比别的孩子来的慢。
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却连话都不会说,走路也东歪西倒的,更别说是拿笔写字了。
医生说,这是当年脑部受伤的后遗症。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被标上了标签。

那个标签,叫残障人士。

十二年过去了,十五岁的他看起来就像是八岁的孩子一样。
妈妈说他在洗澡的时候把一小块肥皂给吞了下去,所以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来。
我问妈妈:"他现在和你一起住吗?"
妈妈双手拉着他,一边阻止他把手上的管子拔掉,一边回答我说:"是啊,和我一起住。"
我看着他用力地扭动着身躯,试图挣脱妈妈的双手,道:"他有没有到特殊学校去学习啊?"
妈妈拉着他的手,不让他到处乱跑,说:"之前有把他送到新山的特殊寄宿学校去,可是后来有一次我去看他的时候,发现到他的头部有伤痕。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在寄宿学校的这段日子里,一直都受到同学的欺负。"
妈妈抬头看着我,道:"他们一直打他的头,一直打,一直打。所以我就把他带出来了。"
妈妈的眼神中不经意的流露出一种恐惧,似乎当年脑出血的事件,会再一次发生。

这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玩起地上的垃圾。
我一把把他拉起来,交在妈妈手上,说:"那你们现在和其他家人住在一起吗?"
妈妈的脸色一暗,幽幽地说:"我和他爸爸离婚了,而他的外公看他变成这幅德行,不让他在家里住,把他赶了出来..."
我愣了一下,一时语塞。
这个时候,他抓到了我放在桌上的笔,转头望着妈妈,笑着将笔递给了她。
妈妈脸上绽开了笑容,接过了笔说道:"谢谢你啊,可是这是别人的东西,不可以乱拿哦!"
他那时候脸上神气的表情,就好像是得到了全世界的赞美一样。
对他来说,妈妈就是他的全世界。

我问:"那...你们两个人一起住?"
妈妈点了点头后,我又继续问道:"那你现在有在工作吗?"
妈妈苦笑了一下,说:"他这个样子,你要我怎么去工作?"
我说:"那你们平常的日常花用怎么办?"
妈妈捉着尝试跑到柜台去的他,说:"政府有给援助金啊,一个月有一百四十块。"
"那也不够吧?剩下的呢?"我问。
妈妈叹了口气,说:"我以前帮别人看厕所的时候存了点钱,现在就靠着这些钱在撑着。"

这时他成功挣脱了妈妈的掌握,开心地往门口奔去。
妈妈说:"我现在在给他找适合的特殊寄宿学校,我才能够开始工作。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不知道剩的钱能够存多久..."说完便追了上去,一把拉着他,连哄带骗地把他带了回来。
我仔细端详这女人的脸,发现她一脸憔悴,两鬓斑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沧桑得多。
在她脸上刻下痕迹的不只是时间,还有人生。

当天午后,我看着他坐在轮椅上,让妈妈推着从病房的一头,到病房的另一头。
他坐在轮椅上左顾右盼的,一脸满足;而妈妈满脸慈爱地看着他,慢慢地推着他向前行。
这个时候不管病房有多拥挤,多么吵杂,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妈妈推着他,似乎在告诉他:
"孩子,不管有多少人嫌弃你, 嘲笑你,妈妈都一直在后面陪着你。就算你永远都不会长大,妈妈也会一直推着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这一切都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2013年9月8日 星期日

越來越深

墻上的時鐘顯示著中午十二點半,昭示著探訪時間的開始。
她坐在輪椅上,讓丈夫推著她緩緩地和其他的父母一起走進了新生兒加護病房。
一個星期了,她終于能夠看到她的孩子。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寶寶。
在懷孕的時候,她被診斷出患上了癌症,而那個時候的她,連三十嵗的門檻都還沒跨過。
醫生說,她需要進行化療,但是在懷孕期間進行化療的話,對寶寶會有很大的影響,所以只能夠等寶寶出世之後,才開始療程。
她點頭。
只要寶寶沒事,拖一些時間那又何妨?
她患上癌症已經很不幸了,寶寶不需要來承擔,或是繼承她的不幸。

也許是寶寶心疼媽媽,要讓她快點開始化療的療程,所以在九個月后,寶寶就迫不及待地降生了。
本來以爲寶寶出世了以後,自己就可以開始化療,而只要自己堅強點,努力點,還是可以和寶寶一起生活,看著寶寶成長的她,在看見寶寶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愣著了。
全身覆蓋著羊水和血水的寶寶努力的擺動著胖胖的四肢,努力的哭喊著,可是那白色的羊水,卻遮掩不了覆蓋了寶寶四分之三的皮膚的紫紅色胎記。
那胎記如此的紅艷,如此的怵目驚心。
她知道,這孩子的命運和她自己一般,會和其他人不一樣。

寶寶出生后,就匆匆被護士從她身上抱走,帶進了新生兒加護病房。
而她自己,也被送囘病房去,開始了化療的療程。
那一天起,她沒有在看見過自己的孩子。
每當她躺在病床上,努力回想自己的孩子長什麽樣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只是那一抹艷紅。

一個星期后,她總算能夠撐著虛弱的身子,坐著輪椅,在丈夫的攙扶之下,來到新生兒加護病房,來見自己親愛的孩子第二面。
來到孩子面前,只見孩子緊閉雙眼,口中插著一條管子,銜接到他身邊的一架嗶嗶作響的機器。

丈夫扶著她的雙臂,低聲說:“醫生說,孩子感染肺炎,情況越來越嚴重,而呼吸也越來越吃力,所以他們替孩子插管,接到呼吸器幫忙孩子呼吸……”
她眼眶一紅,顫抖著雙唇道:“孩子……身上那些斑……”
丈夫說:“醫生說,他們也不確定是什麽,不過看起來像是一種什麽綜合症,需要做更詳細的檢查。”說罷嘆了一口長氣。

她巍巍顫顫地站起身,來到寶寶身邊,伸手輕輕撫摸寶寶。
看著寶寶的胸口隨著呼吸器的節奏一動一動的,她的心中再也承受不了那滿滿的痛楚,化成了淚珠,從眼眶中跌落了下來。
她抽泣著,低聲說:“寶寶,你好棒噢,好堅強!”說著嘴角揚起了一絲絲微笑,眼角的淚卻不曾停止流下過。
她接著說:“可是啊,如果寶寶覺得辛苦的話,就不要再撐了,知道嗎?寶寶盡力就好,不要勉強自己,好不好?” 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

過了半晌,她轉過頭來,對丈夫說:“你能不能去和醫生說,說我們不要治療了。讓他們把管子拔掉,把藥都給停了,好不好?”
丈夫支吾著:“這……這個……”
她哭著說:“別讓寶寶那麽辛苦好不好,就讓他好好地走,別再折磨他了好不好?”
丈夫一把把她攬入懷中,她繼續哭著說:“有什麽辛苦,有什麽折磨就讓我一個人來承擔,我來承擔就好了。反正我都活不久了,就讓我受苦好了,別再折磨寶寶了。好不好?好不好?”

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能夠按下時間停止鍵,讓世界和時間為他們三個人停止轉動,停止前進的話,也許她不會那麽感傷,那麽絕望。
可是這個按鍵,不可能存在。
世界不會為誰停留,時間不會為誰而靜止。
所以世界繼續轉動,時間繼續前進。
而她心中的絕望,也越來越深。

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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