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 星期一

寫在末日之後,元旦之前

12月22日過去了。
靜悄悄的。
沒有地震,沒有海嘯,沒有隕石撞地球,太陽還是從東方升起。
時間很平靜的在我們身邊滑過,像是一條極細的水流,存在著,卻容易被忽略。
然後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23日降臨。
人類又撐過了另一個世界末日,瑪雅人古曆法的預言宣告失準。

對於末日將會來臨,我完全不抱任何疑問。
我相信這個世界會迎來末日。
聖經這麽記載道:“但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子也不知道,惟独父知 道。挪亚的日子怎样,人子降临也要怎样。当洪水以前的日子,人照常吃喝嫁娶,直到挪亚进方舟的那日;不知不觉洪水来了,把他们全部冲去。人子降临也要这 样。那时,两个人在田里,取去一个,撇下一个。两个女人推磨,取去一个,撇下一个。所以你们要儆醒,因为不知道你们的主是那一天来到。家主若知道几更天有 贼来,就必儆醒,不容人挖透房屋;这是你们所知道的。所以,你们也要豫备,因为你们想不到的时候,人子就来了。”(馬太福音二十四:36-44)
但是當聖經都已經說了末日會在我們“不知不覺”,“想不到的時候”降臨,那我們又何必去苦苦猜測、等待末日的降臨?
把握當下,認真地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當作是生命的最後一刻來活著,那就不會有遺憾。

在22日之前,市面上出現了許多宣傳單張,上面寫著的都是“末日即將來臨,讓我們狂歡到最後一秒!”之類的廣告標語。
仔細一看,這些都是夜店酒吧的廣告。
如果末日真的在2012年12月22日午夜12點降臨,這些人真的希望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秒是和一群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在一個燈紅酒綠的地方度過嗎?
在喧囂和煙霧彌漫的環境中迎來生命的終點,真的是他們想要的東西嗎?
我真的很不明白這些人的想法。
真的。

我在12月20日的時候在面子書上分享了這麽一張照片,上面說:
“I am not afraid for the world will end in 2012, I fear that the world will continue without changing anything."
對一群每天活在水深火熱的環境的人來説,末日對他們來説也許是終止一切苦難的契機。
他們不必再挨餓、不必每天聼著砲彈在屋前爆炸的聲音入睡、不必擔心如何生存下去。
也許當我們在23日早晨為自己仍在呼吸而歡呼著的時候,這些人,這些孩子卻在嘆息著爲何太陽仍然升起。
爲何末日沒有降臨。
爲何他們還活著。



末日不可怕,就像我的朋友在她的文章裏寫的:“死亡並不可怕,如果你知道它什麽時候到來。還有,你會去哪裏。”
我曾經說過,人類總會對未知的事情感到恐慌。
我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死了之後會到哪裏去,所以我們害怕末日,害怕死亡。
但是如果我們確實地知道我們死後會到一個更美好的地方去的話,這一切不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麽可怕。
如果我們讓我們愛的人知道我們愛他們,如果我們珍惜這正在流失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末日在下一秒鐘到來,我們也沒有遺憾。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時鐘記錄著的時間是2012年12月31日傍晚七點。
再過五個小時,2012年將會成爲過去式,2013年正式降臨。
我為自己寫下了2013願景,一共10個大目標,21個小目標,而信仰、健康、工作、家人都在我的願景計劃中。
我不想在我的生命中遺漏任何人、任何事。
不管能做的事多麽微不足道,只要能夠帶來改變,我都想試試看。
2012年,我失去了我的阿公,而對此我有遺憾。
我不想同樣的事再次發生。

如果在看這篇文章的你也有2013願景的話,我們一起加油。
如果你沒有任何計劃的話,請把握當下,努力讓自己和周圍的人幸福。
祝你,祝我,2013年快樂。

加油。

2012年12月27日 星期四

我可以出院了嗎?

我們醫院的骨科一直以來都面對著一個問題:手術室不足。
醫院裏只有兩閒手術室,卻同時要服務外科、婦產科、骨科、耳鼻喉科和眼科的病人,不只是設施不足,就連麻醉科的人手也很緊張。
很多時候當我們已經將病人的名字排入手術名單中后,卻因爲有媽媽難產,或是有人肚破腸流必須進行緊急手術而將已經被排進名單的手術挪后。
受影響的,通常都是骨科病人。
其實這種情況也無可厚非,畢竟相較起來,骨科病人的情況一般上都不算危急,就算手術被拖延了,也不會對生命造成直接的影響。
但是對病人來說,卻為他們造成了不少的麻煩。
一般上病人在手術開始之前的六個小時就必須開始禁食,但是我們往往請病人在早餐或午餐之後開始禁食后,眼見當天因爲緊急手術太多,實在是沒有辦法為病人動手術,便得在深夜時分允許病人吃東西,隔天再重新禁食。
這樣的循環可以重復個兩三天,甚至是四五天。
試想想你每天早餐之後就開始不吃不喝,然後滿心期待可以動手術,等啊等的到了淩晨十二點,一個醫生跑來跟你說:“對不起啊,我們今天不能替你動手術,你先吃點東西,明天早餐過後再禁食。”
你看了看床邊的櫃子上只有一條白麵包和白開水,三更半夜的你又不能讓誰去買東西給你吃,醫院也不提供膳食了,你只能胡亂吃些麵包然後睡覺。
隔天,同樣的事情發生。
再隔天,同樣的事情發生。
再再隔天,淩晨十二點,説不定你早已經一手捧著白麵包一手捧著白開水,在醫生還沒開口前就在他面前把東西給吞了下去,當作無聲的抗議。
我們身為醫護人員,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很尷尬。

病房裏有一個伯伯,有糖尿病好幾年了,進來的時候説腳上長了個瘡,流膿發疼。
我們為他清理傷口,把已經壞死的肌肉給去除掉。
隔天,傷口又有膿水流出來。
老闆看了之後說:“把他那受影響的腳趾給切掉(Ray amputation)吧!”
於是我們將他的左腳第一和第二只腳趾給切除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為伯伯檢查傷口的時候,見傷口復原得不錯,便對他說:“伯伯,你出院后一定要到附近的診所洗傷口哦,不可以自己洗,不然發炎受感染了你也不知道。”
伯伯很開心地點頭說:“一定,一定!我可以出院了嗎?”
我說:“我們再觀察多幾天,如果沒事應該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過了兩天,情況急轉直下。
老闆看著伯伯腳上那流膿的傷口,又就著自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看了看手上的X光片,說:“我看,我們要切掉這個地方。”說著在伯伯腳掌一半的地方划了一條綫。
伯伯說,他不想動手術。
老闆聳了聳肩,讓伯伯再考慮考慮后,就走開了。
從那天起,伯伯的神情變了。
在那之前,伯伯都是仰臥著,看到我走近的時候會笑著和我打招呼,我每次問他:“伯伯今天好不好?”他都會說:“好!”
可是漸漸的,他的臥姿變成了側躺,背向著走廊。
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他捲曲著身子,似乎想要保護著什麽。
就連我走近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不再主動和我説話。

過了幾天,老闆對伯伯說:“爲了避免感染擴散,我們覺得將你的腳切掉會比較好。”
正式地為伯伯的腳宣判了死刑。
這一次,伯伯沒有反抗,靜靜地在同意書上簽了字。
他簽字的那天,我休假。
隔天我問我的同事:“老闆知道伯伯其實不想動手術嗎?”
同事搖了搖頭:“應該不知道吧,可是同意書都簽了,就代表他願意動手術了啊!”
於是伯伯的名字被安排進手術名單裏,手術:Below knee amputation (低於膝蓋截肢)。

和其他的骨科病人一樣,伯伯也是一直不斷的禁食、被允許吃東西、禁食、又再被允許吃東西、然後又禁食。
他很合作,不吵不惱,也不説話。
每天都是靜靜的捲曲著身子躺在床上,面對著窗戶,背對著走廊。
和他那正在腐爛的腳一起度過每一天。

那一天,我們正在巡房的時候,護士氣沖沖地走了過來,說:“醫生,那個病人應該禁食的,可是他偷吃東西了啦!”說著指向一個病人。
那個病人不是別人,是那個伯伯。
我的上司一臉不耐,說:“算了,打一個電話給手術室,說我們要延後這個病人的手術。”

巡完房之後,我來到伯伯的床邊,拉過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我看著伯伯說:“對不起伯伯,我們真的有很多緊急手術,導致你的手術一拖再拖,讓你一直在餓肚子,真得很對不起。”
沉默了好幾天的伯伯急忙說:“別這麽說,是我不好,我向你們道歉,我不應該吃東西,我應該聼你們的話。”
伯伯頓了一會兒,說:“我有胃病,剛剛我的胃很痛,痛得我真的受不了,所以吃了一點東西,真的是很對不起。”
伯伯一直在道歉,是那種發自内心,很真摯的道歉。
我看著一直在道歉的伯伯,心裏很難過。

這整件事情真的不是他的錯。
如果我們能夠早點為他動手術的話,那怎麽會需要禁食那麽久的時間?
如果沒有禁食那麽久的話,他又怎麽會胃痛?
他不胃痛的話,他就不會偷吃東西。
他不偷吃東西的話,護士就不會罵他,醫生也不會認爲他是不聽話的病人。
他爲了一個不算是他的錯的錯,而做出如此真摯的道歉,我身爲醫院的一分子,感到十分的愧疚。
我也向他道歉,為我們醫院一直在拖延他的手術而道歉。

對於這些一直不能動手術的病人,我一直都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嚴格説來誰都沒有錯,麻醉科沒有錯,我們沒有錯,病人也沒有錯。
要怪就怪院方耗資那麽多錢建了富麗堂皇的醫療大樓,大樓裏的手術室卻因爲技術問題遲遲不能啓用。結果偌大的手術室就擺在那裏,快一年了,什麽時候能夠開始運作仍沒有消息。
 我在外科的時候看過我的上司因爲拖了病人好久的手術而十分真摯的道歉, 也許因爲如此,每次我去向病人解釋爲何必須延後他們的手術的時候,我也都會很誠懇的道歉。
因爲這真的是院方的問題。

在我們互相道歉聲中,伯伯忽然說:“醫生,我要回家。”在這個時候,他才擡起頭來,看著我。
我愣了一下,說:“你的腳……”
伯伯說:“我不想治了。”
我說:“伯伯,你的腳不是不能治……”話未說完,伯伯打斷我說:“我知道,我不想治了,讓我回家吧。”
我開口正想説話,伯伯說:“我已經給我兒子打電話了,他等一下就回過來接我回家。你就讓我回家吧。”語氣中滿滿的盡是堅定,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看著他,那蒼老的臉上有的是落寞、和士氣低落的樣子。
我忽然想起那一天,他開心點頭地說:“一定,一定!我可以出院了嗎?”時的樣子。

一樣的地方,一樣的病人,不一樣的神情。

我說:“我不能做決定,我請我的上司來,你來告訴他,好不好?”

到最後,伯伯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的腳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但是我更擔心的是他這個人。
他離開前的那個樣子就像是已經放棄生命的人,感受不到絲毫的生氣。

我什麽都不能做,只能為他祈禱,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
因爲生命很美好,所以要好好活下去。

2012年12月8日 星期六

外劳

前幾天病房裏來了個病人,是個緬甸籍的外勞。
我的同事在問診的時候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說他在家裏的浴室跌倒,摔斷了手。
病人的馬來文不好的關係,問起診來很辛苦,同事在語氣閒明顯的透露出了他的不耐煩。

在問到有沒有過敏的時候,病人搖頭。
同事再一次確認:“吃蝦或是烏賊等海鮮之後不會發癢?”
病人說:“沒有吃蝦。只吃菜。”
同事問:“沒有吃蝦?爲什麽沒有吃蝦?”
病人尷尬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怎樣回答。
我在一旁說:“蝦很貴。”
同事一臉驚訝:“蝦很貴嗎??”
我沒好氣地說:“你都不上菜市場嗎?”
就算沒上菜市場,有常識點的人都會知道海鮮價格不菲吧?

對於這些進醫院的外勞,我只能用比對一般病人更多的同情來看待他們。
他們離鄉背井,遠從越南、印尼、柬埔寨甚至尼泊爾來到這裡討生活,為的不過是要讓遠在家鄉的親人有瓦遮頂,有飯可以吃。
他們過來之前到處借錢來償還經紀人的介紹費,過來的時候經過海關的百般刁難和經紀人的欺壓,過來之後還要接受雇主的剝削,為的都不只是自己而已。
他們在烈日下扛著重物工作,在悶熱的工廠裏流著汗的時候,心裏想著的都是遠在家鄉的家人。
拿到薪水之後,留下一點給自己,剩下的全部寄回家。
我常常會經過一條大路,路邊是一排店屋。從大路看去的話,就可以從店屋樓上那半開著的窗戶看進去,看見一閒小小的房間裏塞了五六張的雙層床(double decker)。
一閒房間裏住著十到十二個人。
這就是外勞的生活環境。

他們來到我們國家,干的都是我們自己不屑去干的工作。
建築、工業、清潔、服務,有多少這些領域的人力資源需要仰賴外勞來滿足?
我們沒有看到他們對國家建設的幫助,卻只注重在他們之中的那一小群害群之馬。
很多人看到外勞就覺得他們會打劫、會強姦、會偷竊,卻忘了每天在報紙上被登出來的那些搶劫犯和強姦犯人,有多少是我們自己國家的人,又有多少人是外勞?
很多人說外勞來這裡和我們搶飯碗,問題是我們願不願意像他們一樣任勞任怨,做牛做馬?

他們做的都是高風險的工作,我們卻都看不到。
我看過一個外勞在割油棕的時候,那鐮刀掉了下來,直接割斷了他的頸大動脈。
我們雖然成功止血,但是因爲腦部缺血的關係,病人半邊的頭腦報銷。
我們覺得病人的情況不樂觀,想和病人家屬討論治療方針,卻沒有辦法。
因爲他的家人在柬埔寨。
最後是他的老闆出面,決定讓我們停止治療。
外勞回家了,卻不再呼吸。

另一個外勞來自緬甸,工作的時候整只手捲進了機器裏,手的骨頭斷了。
我們要給他動手術,他不要。
因爲手術費很貴,怕保險扣到來所剩無幾。
就算我們跟他解釋不做手術的話,以後手部可能無法正常操作,他仍堅持己見。
他不知道如果他的手部無法正常操作,他很大可能性將失去他的工作。

從前我在外科的時候,我的上司對我說過:“如果一個人進來,告訴你他的肚子痛,你要看他是什麽人。如果是本地人,那可能沒什麽;如果他是外勞,他很可能是盲腸炎,甚至可能已經破裂了。”
他繼續説道:“外勞不到痛得受不了的時候,是不會進醫院的。”因爲進醫院不但要扣保險,而且還得拿病假,薪水會被扣除。

我曾經在醫院裏那些外籍清潔工人在吃飯時經過他們身邊,看見他們的飯盒裏只有滿滿的白飯,還有一點辣椒醬。
就只是這樣。
沒有配菜,更別説是蝦子,就連蝦米都沒有。

這樣的一群人,我們是不是應該有少一點的偏見,多一點的諒解?
就像聖經裏所說的:“不可忘記用愛心接待客旅;因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覺就接待了天使。你們要記念被捆綁的人,好像與他們同受捆綁;也要記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內。”希伯來書十三章2-3節。

畢竟在幾十年前, 當我們的先賢背著淘金夢被賣到這裡當豬仔的時候,過的也是那樣的日子。
讓我們尊重他們, 就像我們希望別人如何尊重我們的先賢一樣。

很多時候我們就像我那個同事一樣,因爲自己活在優渥的環境裏,便也以爲全世界的人都和自己過的是一樣的日子。
忘了有人在貧窮綫上掙扎求存,忘了有人與死神搏鬥。
忘了這個世界其實真的很殘酷。
讓我們打開眼睛,看看更不幸的人,然後作出省思:我們身為幸運的一群人,能夠為他們做些什麽?

讓我們一起,讓這個世界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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