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0日 星期三

説好的誓詞呢?

那一天,我在加護病房裏看完一個病人后,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寫著報告。
忽然閒負責照顧這名病人的護士走了過來,指著那個病人腳上那被我拆掉紗布的傷口説道:“醫生,這個傷口一定要現在清洗包扎嗎?”
我側頭看著護士,只聼得她繼續說:“這個病人已經可以轉到外科病房去了,外科的護士正在來接病人的路上。這傷口可不可以先做簡單的處理,等到了外科病房才做清洗和包扎?”
看她一臉焦急的模樣,我點了點頭。

就在我低頭寫報告的時候,那護士和另一個幫手急急忙忙的將病人身上的管子拔掉,做著將病人轉送到外科病房的準備工作。
那護士一直碎碎念說:“快點快點,有一個Datin要進來了,快點把東西弄好,不然就糟糕了。”

我聼著護士們的對話,心裏想起了一個在幾個月前入住加護病房的病人。
那是一個老太太,她患上的是什麽病我忘了,可是因爲她是某某高官(真的算是高官)母親的關係,她一直待在加護病房裏。
一直到後來,麻醉科老闆覺得這位老太太的情況已經穩定,能夠轉到普通病房去,醫院高層卻在這個時候插手,指示說老太太必須留在加護病房裏,獲得更妥善的照顧。

這些整天坐在冷氣房辦公桌后的高層也許忘了,我們的醫院很小。
加護病房也很小,床位不多,而新的手術室和加護病房不懂因爲什麽鬼原因遲遲不能啓用。
他們忘了我們醫院有的移動式呼吸器爛到不行,而普通病房裏有好多病人卻正在仰賴這種隨時會挂掉的儀器在延續生命。
他們也許不知道有好多病人性命危在旦夕,本該入住加護病房,卻因爲床位不夠而被迫留在普通病房裏,苟且偷生。
他們也許不知道外科和骨科有好多病人因爲加護病房沒有床位,導致他們的手術遲遲不能進行,結果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性命岌岌可危。

在這麽一個僧多粥少的情況下,院方卻將如此珍貴的一個床位留給一個連呼吸輔助都不需要的老太太,就只因爲他有一個當官的兒子。
人的生命貴賤,高下立判。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奉行的希波克拉底誓詞和日内瓦宣言顯得如此的可笑。

hippocratic oath

I swear by Apollo, the healer, Asclepius, Hygieia, and Panacea, and I take to witness all the gods, all the goddesses, to keep according to my ability and my judgment, the following Oath and agreement:
To consider dear to me, as my parents, him who taught me this art; to live in common with him and, if necessary, to share my goods with him; To look upon his children as my own brothers, to teach them this art.

I will prescribe regimens for the good of my patients according to my ability and my judgment and never do harm to anyone.I will not give a lethal drug to anyone if I am asked, nor will I advise such a plan; and similarly I will not give a woman a pessary to cause an abortion.But I will preserve the purity of my life and my arts.I will not cut for stone, even for patients in whom the disease is manifest; I will leave this operation to be performed by practitioners, specialists in this art.

In every house where I come I will enter only for the good of my patients, keeping myself far from all intentional ill-doing and all seduction and especially from the pleasures of love with women or with men, be they free or slaves.All that may come to my knowledge in the exercise of my profession or in daily commerce with men, which ought not to be spread abroad, I will keep secret and will never reveal.

If I keep this oath faithfully, may I enjoy my life and practice my art, respected by all men and in all times; but if I swerve from it or violate it, may the reverse be my lot.

《日内瓦宣言》
准許我進入醫業時:
  1. 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
  2. 我將要給我的師長應有的崇敬及感戴;
  3. 我將要憑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
  4. 病人的健康應為我的首要的顧念;
  5. 我將要尊重所寄託給我的秘密;
  6. 我將要盡我的力量維護醫業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7. 我的同業應視為我的手足;
  8. 我將不容許有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見或地位的考慮介於我的職責和病人間
  9. 我將要盡可能地維護人的生命,自從受胎時起;
  10. 即使在威脅之下,我將不運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道。
  11. 我鄭重地,自主地並且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的約定。
過了幾天,我看見連續劇《嶄新的心》裏飾演胸腔外科醫師的主角說:“病人就是病人,沒有所謂的貴賓。”
我將這句話放上Facebook,不久就有一個學長來留言:“不要骗自己了。当医院大老板出现时,那贵宾的命还重要过你和我的命。”
他說得沒有錯。
醫院是一個體制,是一個組織。
一個體制裏有上下,有高低,有規矩。
你違反了規矩,背叛了組織,你就注定前途茫茫。
在申請進修專科的時候,院長對你的主任施加壓力,甚至橫加插手在你的推薦信上大大地寫下不推薦三個字,你就注定再等多一年。
一年又一年,你有多少個一年可以等?
萬一所謂的貴賓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就準備扛所有的黑鍋,吃不完兜著走。
在這樣的情況下,誰敢強做出頭鳥?  

於是有人看不慣這所謂的體制,毅然出走,離開醫院,自立門戶。
就像漫畫《墮天使的右手》裏的皆戶野醫生一樣,就算是非法行醫,也要走自己的醫道。

著名哈佛學者邁可·桑德爾在他的著作《錢買不到的東西--金錢與正義的攻防》裏討論過類似的問題。
“最早的特約醫療服務,也是收費最高的業者之一,就是一九九六年成立于西雅圖的MD2。該公司保證:每人每年交一万五千美元的費用,就可以享有“絕對、無限以及專屬的,與您私人醫師聯係的管道”。每位醫師只服務五十個家庭,就如同該公司于網站上所説明的:“我們所提供服務的可用性及水準,使得我們必須將業務範圍專注于少數特定對象。”

“特約服務之所以能只為少數的病患看診,是因爲其他病患都被轉到病患數已嫌過多的其他醫師那兒去。”

“而這種轉變還反映出一個更重大的現象,那就是:金錢以及市場的勢力已越來越深入過去原本由非市場機制所規範的生活各層面。”

簡單來説,現在的社會正在向“有錢人越長命,貧窮人越短命”的錯誤方向轉化。
原本應該平等對待的生命,在金錢和社會地位的插手之下變得不再對等。

臺灣勞工陣綫秘書長孫友聯說過:“在經濟霸權主導下,臺灣正充斥著“有錢,說什麽都對”的主流價值。從金錢與正義的攻防思辨中,臺灣社會應該停下腳步思考,我們想要怎樣的未來?”
其實不只臺灣,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同樣的價值觀正在悄悄的侵蝕著我們每一個人。
世界正在往反道德、反正義的方向前進。

讓我們引以爲誡。

2013年2月5日 星期二

新娘

昨天晚上,我驾着车子往购物商场的方向驶去。
途中看见三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外籍女子站在大路上的分界堤上,笑闹着等待过马路。
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是刚卸下了白天沉重的工作服,正打算好好地去放松一下,度过美好的一个晚上。
我的车子驶过她们身边,而我想起了她。

几天前,我到内科病房去看一个转介给我们骨科的病人。
我看完病人,站在柜台前写东西的时候,她走了过来。
她身上穿着医院的青色病服,手上拿着一块面包,步履蹒跚的向我走来。
我转头看她。
看起来像越南人的她很清秀,年约二十出头,一头长长的秀发染成了淡淡的褐色。
只是她的眼神散涣,没有焦点。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活着的人的眼神能够涣散成这个样子。

她拉着我的衣袖,口中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国家的语言,不断的叫着:“老板,老板!”
她的声量很大,引得全病房的人都像我这里看来。
我一脸尴尬地问坐在我面前的内科医生:“这个是精神病患者吗?”
那医生说:“她是因为滥用药物的关系而进来的。”说罢便低头继续他的工作。
我拿起了文件夹,走到柜台的另一边去继续我的工作,却见她拖着脚步跟了过来,口中继续大声嚷嚷:“老板!老板!” 

我看着这个在我面前的她,心中冒出了好多问题:
她叫什么名?
她是从哪里来的?
她在哪里工作?
她滥用了什么药物?
她为什么会滥用药物?
她为什么看到男生都不停地叫老板?

她这样的一个女生,背后有怎样的一个故事?
 
正值花样年华的她,是不是曾经有人告诉过她,如果离开那落后的家乡,到这个遍地是黄金的地方来,她就会有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更好的收入,能够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那人口中的世界太美好,编绘的未来太诱人,于是她就和几个姐妹收拾了行装,离开了纯朴的小镇,和那个带给他们好消息的人来到了这个花花世界。
离开前,她和他深爱的男人道别,答应他过了两年,等她赚够了钱之后,她就会回来。
回来当他的新娘。

几天里面,她们乌黑亮丽的大麻花辫被解开了,染上了耀眼的金色。
身上那件妈妈在去年过年时候给她特别缝制的,她最好的的碎花连身裙被褪了下来,换上了黑色的低胸短裙。
而清秀粉嫩的脸庞,也被画上了浓浓的颜色。
在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推进去了夜总会、酒吧、甚至妓院。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发现得太迟了。

一开始她宁死不屈,每天被老鸨客人毒打唾骂,但是想到她答应成为他的新娘的那个男人温柔的笑脸,她却甘之如饴。
直到那一天,老鸨走进了她的房间,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
她看见老鸨手上拿着的那支针筒,她的脸色发白。
她知道她的那么久以来的防卫,就只能到今天为止。
她那朝思暮想的白色婚纱,似乎就在她眼前化作一只只蝴蝶,纷飞而去。
就像她的未来一样,从此离开。
当毒品通过针管流进她的血管的时候,被那两个大汉压在地上的她丝毫动弹不得,只有两行清泪成功突破眼眶的束缚,挣扎着流下了脸庞。
花了她脸上的妆。

而在那个时候,远方的他正坐在那棵他们常常并肩坐着的大树下。
他手上握着两人的合照,仰望着漫天星空,思念着她。
他身边的树干上,被他用小刀刻下了一道道的刻痕。每一刀刻下,代表她离开了多少天,也就代表还有多少天,她就会回来。
回来当他的新娘。

她不想一直被毒品控制,不想一直被那些禽兽玩弄。
于是在一个接完客的晚上,她逃了出来。
她一直跑,不停的往前跑。
她的头很痛,眼前一片模糊,双腿发软,呼吸急促,心跳加剧。
她不敢停下来。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但是哪里都好,她就是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这个时候,毒瘾发作,她倒在路旁,被送到了医院。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看到的是被光害污染的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还有他那温柔的笑脸。

这是不是她的故事,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这是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个城市里,很多女孩的故事。
黑社会透过毒品来控制女孩卖淫,已经不是新鲜事。
但是因为一切都发生在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里,很多人都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电影里。
我们都忘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把手上的工作做完了,合上了文件夹,拨开了她那紧握着我衣袖的手,大步走出病房。
我走向病房大门的时候,她在后头蹒跚追来,不断的呼唤我,却被警卫呼喝着要她安静,要她回到床位去。
那个时候,我踏出了大门,她的喊叫声仍在我耳边萦绕。

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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