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1日 星期五

走了

我记得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每次回到昔加末去,都会看到阿公坐在客厅的躺椅上,眯着眼睛睡觉,不然就是拉一把藤椅坐在门旁,点一支烟,看着门外的街景。
然后在傍晚的时候,他会转过头来问我和我妹:啊……你们要不要吃雪糕?
接着他就一边一个的,带着我和我妹慢慢走到附近的杂货店去买雪糕。

那时的我们好小,还得踮着脚,才能够着雪柜里的雪糕。
挑了雪糕,还了钱,我们再慢慢地走回去。
那夕阳总将我们仨的影子在那新村被黄泥渲染的柏油路上拉得长长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对昔加末的记忆就只是那段从家里到杂货店的距离。
我忘了一路上阿公有没有和我们说话,只记得那时的我对阿公只有两个印象:
高和雪糕。

后来我们长大了,阿公再也不问我们要不要吃雪糕。
他会在我们附近坐下,然后问:读书忙不忙?辛不辛苦?
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我们的关心。
因为他的乡音颇重,我们不是听得很懂,所以常常就三言两语结束了对话。

然后他就会再拉过藤椅,坐到门边,开始抽烟。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我记得每次我回去的时候,他看到我和我妹的时候总会很大声地叫我们的名。
可是他总把我的名字叫错,总是大声地叫:Peng Li!(应该是PengJi)。
就这样叫了二十六年。

一直这样过了二十多年,直到去年,阿公开始申诉他的脚肿,走路很辛苦。
那时我们带他去让医生检查,除了发现他的红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偏低之外,都找不到其它的问题。
我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小问题,我们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可以在一起。
或者说,我们一直都以为阿公会在那里,永远都不会离开。

今年年初二的时候,阿公和我坐在客厅里。
他突然问我:“我还可以活多久?”
我一整个傻掉。
大过年的,这是什么问题?
我便草草地带过。
阿公说:“我知道,我剩的时间不多。”

我们都以为,这只是他被脚肿的问题困扰太久而产生的感觉,
却没想到,也许,那时的他正在预言些什么。

一个月前,老爸通知我,说阿公在家里觉得全身乏力,还有肛门出血以及其它的一些症状。
我觉得事情不妙,立刻让他将阿公送到医院去。
当时我才刚加入内科,还在tagging,照例应该工作到晚上十点。
我和负责的MO要求提早离开之后,就紧跟在我爸他们之后赶上昔加末。

到了医院的时候,时间已近午夜。
我急急走在医院的长廊上,转进了我阿公所在的病房。
我看他躺在病床上,一脸苍白,双眼闭着,一副正在睡觉的样子。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他转醒过后看到我,笑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爸爸说你不舒服,我就上来看你。”
阿公说:“真是乖孙。阿公常常想和你谈话,可是你都没空。”
我心头一紧,笑道:“是啊,工作很忙。”
阿公说:“你工作还不会会很压力?你要放轻松一点,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头,说:“嗯,我知道。”

后来因为隔天要工作的关系,我待了一下子就离开了。
那时的我不知道,那也许是阿公最后一次知道他口中的乖孙来看他了。

后来阿公因为贫血的关系,进进出出医院好几回。
我到昔加末好几回去看他,只觉得他越来越憔悴,而且总是迷迷糊糊的,一直在睡觉。
照顾他的姑姑说阿公晚上的时候总是睡不好,我也不以为意。

一个星期前,我在工作的时候,收到了老妈的简讯:
阿公走了。睡梦中走的。

我立刻请了事假,赶上昔加末。

到了昔加末,从远处就已经看见在阿公家外头设起了灵堂。
我走进客厅,看见殡仪馆的人刚刚将阿公打理好,将他放进棺材。
阿公打着领结,穿着西装外套。
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打扮过。
他的脸很安详。
就好像睡着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走近,眼泪落下。

我通知我妹。
在电话另一端的她说,她刚刚在睡午觉的时候,就梦见阿公走了。
是不是阿公去通知她的,没有人知道。
她在两百公里外的蕉赖,哭得很惨。

两天后,阿公出殡了。
在封棺前,爸爸和众姑姑叔叔们在那边喊:“爸,起来咯!”的时候,我的泪再次滑落。
阿公不会再起来了,不管我们怎么叫,他不会再起来了。
在阿公下葬的时候,随着第一把黄土洒在他的棺木上,我们今后就只能通过照片来和他见面。
也许,在梦里也会有相遇的机会。

回家的时候,我经过了当年阿公带着我们走去买雪糕的那条路。
赫然发现,当年觉得那么长的一段路,如今似乎没几步就已经走完了。
我们长大了,而阿公走了。

一阵风掠过,一片叶被吹落。
落在我的车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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